A. 楊絳一家在文革中的遭遇是怎樣的
文革期間,錢鍾書和楊絳都成了牛鬼蛇神,被整得苦不堪言,楊絳還被剃了陰陽頭。那天晚上,她找出女兒錢瑗幾年前剪下的兩條大辮子,花了一夜時間給自己做了一頂假發,第二天照常出門買菜。
那時,錢鍾書被分配去打掃大院,楊絳的任務則是清洗廁所。她仔細看過那兩間污穢的廁所,然後置備了幾件有用的工具,如小鏟子、小刀子,又用竹筷和布條做了一個小拖把,還帶些去污粉、肥皂、毛巾之類的東西和大小兩個盆,放在廁所里。不出10天,污垢重重的廁所被她擦得煥然一新,毫無穢氣。
B. 楊絳一百歲感言手跡
「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,到最後才發現,人生最曼妙的風景,竟是內心的淡定和從容。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,到最後才知道,世界是自己的,與他人毫無關系。」這一段被署名為楊絳百歲感言的話,顯得雞湯味十足。有的還以手寫體在網上傳播。
據《封面新聞》25日報道,記者從人民文學出版社獲知,出版社責編跟楊絳先生本人確認過,這不是她的話,手寫體的也不是她寫的。
2013年,該出版社就曾經進行過辟謠。所謂《一百歲感言》,這篇文章的開頭幾句,「我今年一百歲,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,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,壽命是不由自主的,但我很清楚我快『回家』了。我得洗凈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。我沒有『登泰山而小天下』之感,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。細想至此,我心靜如水,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,過好每一天,准備回家。」確實是來自《坐在人生的邊上——楊絳先生百歲答問》,但後面諸多人生感悟系拼湊而成。
C. 洗衣機洗完衣服污水為什麼放不出去
閥門堵了或者水管出口高於洗衣機內液位都會引起這種現象。
D. tag: 楊絳一家在文革中的遭遇
楊絳的女兒錢媛在巨大的痛苦下,掙扎到文革結束,1997年死於癌症。
不願撒謊的楊必(楊絳的七妹)被打入「拒絕改造」之列,文革初期就死了。
這就是中國普通知識分子一家在「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」中的遭遇。
遭遇:
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七日,這是楊絳不幸的一天——楊絳回家雖然較晚,但進院就看見大樓前的台階上站滿了人,大院里也擠滿了人,有坐的,有站的,王大嫂是花兒匠的愛人,她一見楊絳就偷偷擺手。楊絳心知不妙,卻又無處可走,正遲疑間,只見平房裡的張大媽對她努努嘴,示意叫她退出去。可是「極左大娘」已經看見楊絳了,提著名字喝住,她只好走上台階,站在丈夫旁邊。
楊絳夫婦都是陪斗。那個用楊柳枝猛抽楊絳的姑娘拿著一把鋒利的剃發推子,把兩名陪斗的老太太和楊絳都剃去半邊頭發,剃成了「陰陽頭」。有一位家庭婦女不知什麼罪名,也在其中。她含淚合掌,向那姑娘拜佛似的拜著求告,總算倖免剃頭。楊絳則不願長他人志氣,求那姑娘開恩,就由她剃光了半個頭。
當時剃了「陰陽頭」的,一個是退休幹部,她可以躲在家裡;另一個是中學校長,向來穿幹部服、戴幹部帽,她可以戴著帽子上班。而楊絳沒有帽子,大熱天也不能包頭巾,卻又不能躲在家裡。
。。。。。。她的女兒錢瑗幾年前剪下兩條大辮子,她用手帕包著藏在櫃里,這會子可以用來做一頂假發。她找出一隻掉了耳朵的小鍋做楦子,用丈夫的壓發帽做底,解開辮子,把頭發一小股一小股縫上去。她想不出別的方法,也沒有工具,連糨糊膠水都沒有。
。。。。。。楊絳戴著假發硬擠上一輛車,進不去,只能站在車門口的階梯上,比車上的乘客低兩個階層。她有月票,不用買票。可是售票員一眼識破了她的假發,對她大喝一聲:
「哼!你這黑幫!你也上車?」
楊絳連忙聲明自己不是「黑幫」。
「你不是黑幫是什麼?」售票員看著楊絳的頭發,乘客都好奇地看她。她心想:「我是什麼?牛鬼蛇神、權威、學者,哪個名稱都不美,還是不說為妙。」她心裡明白,等車一停,立即下車。從此一年之內,楊絳不敢乘車,全靠兩條腿走路。
一個星期天的早上,宿舍大院的平房裡忽然出現一個十六七歲的紅衛兵。他召集大樓里的「牛鬼蛇神」去訓話,楊絳也在其中。他下令從此以後每天清早上班之前,不準亂說亂動,只准掃大院,清除垃圾,改造思想……不勝其煩。楊絳心想:我們這群「牛鬼蛇神」是最馴良、最和順的罪犯,不論誰的命令都一一奉行。因為一經「揪出」,就不在人民群眾之中,而在人民群眾之外。如果拒不受命,就是公然與人民為敵,「自絕於人民」。
「文革」把一切都顛倒過來了。按照「顛倒過來」的原則,文學所原來打掃衛生的臨時工小劉當起了領導,負起監督文學所全體「牛鬼蛇神」的重任。楊絳和錢鍾書、何其芳、俞平伯、陳翔鶴等專家都屬她監管。楊絳掃廁所,錢鍾書掃大院。他們每天不是勞動改造,就是寫檢查,一切正常的業務活動均被取消。
楊絳心上慨嘆:這回我至少可以不「脫離實際」,而能「為人民服務」了。
楊絳乾的是小劉原來的活兒。楊絳仔細看過那兩間污穢的廁所,也料想她這份工作是相當長期的,決不是三天兩天或十天八天的事。於是她就置備了幾件有用的工具,如小鏟子、小刀子,又用竹筷和布條做了一個小拖把,還帶些去污粉、肥皂、毛巾之類和大小兩個盆兒,放在廁所里。不出十天,她把兩個斑駁陸離的瓷坑、一個垢污重重的洗手瓷盆和廁所的門窗牆壁都擦洗得煥然一新。瓷坑和瓷盆原是上好的白瓷製成,鏟刮掉多年的積污,這樣雖有破缺,仍然雪白鋥亮。三年後,翻譯家潘家洵的太太對楊絳說:「人家說你收拾的廁所真干凈,連水箱的拉鏈上都沒一點灰塵。」
楊絳還回憶說:「小劉告訴我,去污粉、鹽酸、墩布等等都可向她領取。小劉是我的新領導,因為那兩間女廁屬於她的領域。我遇到了一個非常好的領導。她尊重自己的下屬,好像覺得手下有我,大可自豪。她一眼看出我的工作遠勝於她,卻絲毫沒有忌妒之心,對我非常欣賞。我每次向她索取工作的用具,她一點沒有架子,馬上就拿給我。」這種話只有幽默感十足的楊絳才說得出,叫人忍俊不住。在「文革」這一特殊條件下,楊絳認為,「收拾廁所有意想不到的好處」:其一,可以躲避紅衛兵的「造反」;其二,可以銷毀「會生麻煩的字紙」;其三,可以「享到向所未識的自由」,擺脫「多禮」的習慣,看見不喜歡的人「乾脆呆著臉理都不理」,「甚至瞪著眼睛看人,好像他不是人而是物。決沒有誰會責備我目中無人,因為我自己早已不是人了。這是『顛倒過來』了意想不到的妙處。」
E. 楊絳《記錢鍾書與〈圍城〉》
記錢鍾書與《圍城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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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 錢鍾書寫《圍城》
錢鍾書在《圍城》的序里說,這本書是他「錙銖積累」寫成的。我是「錙銖積累」
讀完的。每天晚上,他把寫成的稿子給我看,急切地瞧我怎樣反應。我笑,他也笑;我
大笑,他也大笑。有時我放下稿子,和他相對大笑,因為笑的不僅是書上的事,還有書
外的事。我不用說明笑什麼,反正彼此心照不宣。然後他就告訴我下一段打算寫什麼,
我就急切地等著看他怎麼寫。他平均每天寫五百字左右。他給我看的是定稿,不再改動。
後來他對這部小說以及其它「少作」都不滿意,恨不得大改特改,不過這是後話了。
鍾書選注宋詩,我曾自告奮勇,願充白居易的「老嫗」——也就是最低標准;如果
我讀不懂,他得補充注釋。可是在《圍城》的讀者里,我卻成了最高標准。好比學士通
人熟悉古詩文里詞句的來歷,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。除了作者本人,最有資
格為《圍城》做注釋的,該是我了。
看小說何需注釋呢?可是很多讀者每對一本小說發生興趣,就對作者也發生興趣,
並把小說里的人物和情節當作真人實事。有的乾脆把小說的主角視為作者本人。高明的
讀者承認作者不能和書中人物等同,不過他們說,作者創造的人物和故事,離不開他個
人的經驗和思想感情。這話當然很對。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:創作的一個重要成
分是想像,經驗好比黑暗裡點上的火,想像是這個火所發的光;沒有火就沒有光,但光
照所及,遠遠超過火點兒的大小①。創造的故事往往從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經驗。要
從創造的故事裡返求作者的經驗是顛倒的。作者的思想情感經過創造,就好比發過酵而
釀成了酒;從酒里辯認釀酒的原料,也不容易。我有機緣知道作者的經歷,也知道釀成
的酒是什麼原料,很願意讓讀者看看真人實事和虛構的人物情節有多少聯系,而且是怎
樣的聯系。因為許多所謂寫實的小說,其實是改頭換面地敘寫自己的經歷,提升或滿足
自己的感情。這種自傳體的小說或小說體的自傳,實在是浪漫的紀實,不是寫實的虛構。
而《圍城》只是一部虛構的小說,盡管讀來好像真有其事,實有其人。
①參看《事實—故事—真實》(《文學評論》一九八○年第三期十七頁)。
《圍城》里寫方鴻漸本鄉出名的行業是打鐵、磨豆腐,名產是泥娃娃。有人讀到這
里,不禁得意地大哼一聲說:「這不是無錫嗎?錢鍾書不是無錫人嗎?他不也留過洋嗎?
不也在上海住過嗎?不也在內地教過書嗎?」有一位專愛考據的先生,竟推斷出錢鍾書
的學位也靠不住,方鴻漸就是錢鍾書的結論更可以成立了。
錢鍾書是無錫人,一九三三年畢業於清華大學,在上海光華大學教了兩年英語,一
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國牛津留學,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(B.Litt.)學位,然後
到法國,入巴黎大學進修。他本想讀學位,後來打消了原意。一九三八年,清華大學聘
他為教授,據那時候清華的文學院長馮友蘭先生來函說,這是破例的事,因為按清華舊
例,初回國教書只當講師,由講師升副教授,然後升為教授。鍾書九、十月間回國,在
香港上岸,轉昆明到清華任教。那時清華已並入西南聯大。他父親原是國立浙江大學教
授,應老友廖茂如先生懇請,到湖南藍田幫他創建國立師范學院;他母親弟妹等隨叔父
一家逃難住上海。一九三九年秋,鍾書自昆明回上海探親後,他父親來信來電,說自己
老病,要鍾書也去湖南照料。師范學院院長廖先生來上海,反復勸說他去當英文系主任,
以便伺候父親,公私兼顧。這樣,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。一九四○年暑假,他和
一位同事結伴回上海探親,道路不通,半途折回。一九四一年暑假,他由廣西到海防搭
海輪到上海,准備小住幾月再回內地。西南聯大外語系主任陳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來相
訪,約他再回聯大。值珍珠港事變,他就淪陷在上海出不去了。他寫過一首七律《古
意》,內有一聯說:「槎通碧漢無多路,夢入紅樓第幾層」,另一首《古意》又說:
「心如紅杏專春鬧,眼似黃梅詐雨晴」,都是寄託當時羈居淪陷區的悵望情緒。《圍城》
是淪陷在上海的時期寫的。
鍾書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華初識,一九三三年訂婚,一九三五年結婚,同船到英
國(我是自費留學),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國,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國。我母親一年前
去世,我蘇州的家已被日寇搶劫一空,父親避難上海,寄居我姐夫家。我急要省視老父,
鍾書在香港下船到昆明,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。當時我中學母校的校長留我在「孤島」
的上海建立「分校」。二年後上海淪陷,「分校」停辦,我暫當家庭教師,又在小學代
課,業余創作話劇。鍾書陷落上海沒有工作,我父親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授課的
鍾點讓給他,我們就在上海艱苦度日。
有一次,我們同看我編寫的話劇上演,回家後他說:「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!」我
非常高興,催他快寫。那時他正偷空寫短篇小說,怕沒有時間寫長篇。我說不要緊,他
可以減少授課的時間,我們的生活很省儉,還可以更省儉。恰好我們的女傭因家鄉生活
好轉要回去。我不勉強她,也不另覓女傭,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。劈柴生火燒飯洗
衣等等我是外行,經常給煤煙染成花臉,或熏得滿眼是淚,或給滾油燙出泡來,或切破
手指。可是我急切要看鍾書寫《圍城》(他已把題目和主要內容和我講過),做灶下婢
也心甘情願。
《圍城》是一九四四年動筆,一九四六年完成的。他就像原《序》所說:「兩年裡
憂世傷生」,有一種惶急的情緒,又忙著寫《談藝錄》;他三十五歲生日詩里有一聯:
「書癖鑽窗蜂未出,詩情繞樹鵲難安」,正是寫這種兼顧不來的心境。那時候我們住在
錢家上海避難的大家庭里,包括鍾書父親一家和叔父一家。兩家同住分炊,鍾書的父親
一直在外地,鍾書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兒女等已先後離開上海,只剩他母親沒走,還有
一個弟弟單身留在上海;所謂大家庭也只像個小家庭了。
以上我略敘鍾書的經歷、家庭背景和他撰寫《圍城》時的處境,為作者寫個簡介。
下面就要為《圍城》做些註解。
鍾書從他熟悉的時代、熟悉的地方、熟悉的社會階層取材。但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
節全屬虛構。盡管某幾個角色稍有真人的影於,事情都子虛烏有;某些情節略具真實,
人物卻全是捏造的。
方鴻漸取材於兩個親戚:一個志大才疏,常滿腹牢騷;一個狂妄自大,愛自吹自唱。
兩人都讀過《圍城》,但是誰也沒自認為方鴻漸,因為他們從未有方鴻漸的經歷。鍾書
把方鴻漸作為故事的中心,常從他的眼裡看事,從他的心裡感受。不經意的讀者會對他
由了解而同情,由同情而關切,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為一。許多讀者以為他就是作者本
人。法國十九世紀小說《包法利夫人》的作者福婁拜曾說:「包法利夫人,就是我。」
那麼,錢鍾書照樣可說:「方鴻漸,就是我。」不過還有許多男女角色都可說是錢鍾書,
不光是方鴻漸一個。方鴻漸和錢鍾書不過都是無錫人罷了,他們的經歷遠不相同。
我們乘法國郵船阿多士Ⅱ(Athos Ⅱ)回國,甲板上的情景和《圍城》里寫的很像,
包括法國警官和猶太女人調情,以及中國留學生打麻將等等。鮑小姐卻純是虛構。我們
出國時同船有一個富有曲線的南洋姑娘,船上的外國人對她大有興趣,把她看作東方美
人。我們在牛津認識一個由未婚夫資助留學的女學生,聽說很風流。牛津有個研究英國
語文的埃及女學生,皮膚黑黑的,我們兩人都覺得她很美。鮑小姐是綜合了東方美人、
風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摶捏出來的。鍾書曾聽到中國留學生在郵船上偷情的故事,小
說里的方鴻漸就受了鮑小姐的引誘。鮑魚之肆是臭的,所以那位小姐姓鮑。
蘇小姐也是個復合體。她的相貌是經過美化的一個同學。她的心眼和感情屬於另一
個;這人可一點不美。走單幫販私貨的又另是一人。蘇小姐做的那首詩是鍾書央我翻譯
的,他囑我不要翻得好,一般就行。蘇小姐的丈夫是另一個同學,小說里亂點了鴛鴦譜。
結婚穿黑色禮服,白硬領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,不是別人,正是鍾書自己。
因為我們結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裡最熱的日子。我們的結婚照上,新人、伴娘、提花籃
的女孩子、提紗的男孩子,一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。
趙辛媚是由我們喜歡的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變大的,鍾書為他加上了二十多歲年紀。
這孩子至今沒有長成趙辛媚,當然也不可能有趙辛媚的經歷。如果作者說:「方鴻漸,
就是我,」他准也會說:「趙辛媚,就是我。」
有兩個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,作者信手拈來,未加融化,因此那兩位相識
都「對號入座」了。一位滿不在乎,另一位聽說很生氣。鍾書誇張了董斜川的一個方面,
未及其他。但董斜川的談吐和詩句,並沒有一言半語抄襲了現成,全都是捏造的。褚慎
明和他的影子並不對號。那個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誇張些呢。有一次我和他同乘火車
從巴黎郊外進城,他忽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,上面開列了少女選擇丈夫的種種條件,如
相貌、年齡、學問、品性、家世等等共十七八項,逼我一一批分數,並排列先後。我知
道他的用意,也知道他的對象,所以小小翼翼地應付過去。他接著氣呼呼地對我說:
「她們說他(指鍾書)『年少翩翩』,你倒說說,他『翩翩』不『翩翩』。」我應該厚
道些,老實告訴他,我初識鍾書的時候,他穿一件青布大褂,一雙毛布底鞋,戴一副老
式大眼鏡,一點也不『翩翩』。可是我瞧他認為我該和他站在同一立場,就忍不住淘氣
說:「我當然最覺得他『翩翩』。」他聽了怫然,半天不言語。後來我稱贊他西裝筆挺,
他驚喜說:「真的嗎?我總覺得自己的衣服不挺,每星期洗熨一次也不如別人的挺。」
我肯定他衣服確實筆挺,他才高興。其實,褚慎明也是個復合體,小說里的那杯牛奶是
另一人喝的。那人也是我們在巴黎時的同伴,他尚未結婚,曾對我們講:他愛「天仙的
美」,不愛「妖精的美」。他的一個朋友卻欣賞「妖精的美」,對一個牽狗的妓女大有
興趣,想「叫一個局」,把那妓女請來同喝點什麼談談話。有一晚,我們一群人同坐咖
啡館,看見那個牽狗的妓女進另一家咖啡館去了。「天仙美」的愛慕者對「妖精美」的
愛慕者自告奮勇說:「我給你去把她找來。」他去了好久不見回來,鍾書說:「別給蜘
蛛精網在盤絲洞里了,我去救他吧。」鍾書跑進那家咖啡館,只見「天仙美」的愛慕者
獨坐一桌,正在喝一杯很燙的牛奶,四圍都是妓女,在竊竊笑他。鍾書「救」了他回來。
從此,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,說如果叫妓女,至少也該喝杯啤酒,不該喝牛奶。準是那
杯牛奶作崇,使鍾書把褚慎明拉到飯館去喝奶;那大堆的葯品准也是即景生情,由那杯
牛奶生發出來的。
方遯翁也是個復合體。讀者因為他是方鴻漸的父親,就確定他是鍾書的父親,其實
方遯翁和他父親只有幾分相像。我和鍾書訂婚前後,鍾書的父親擅自拆看了我給鍾書的
信,大為贊賞,直接給我寫了一封信,鄭重把鍾書託付給我。這來很像方遯翁的作風。
我們淪陷在上海時,他來信說我「安貧樂道」,這也很像方遯翁的語氣。可是,如說方
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親,那麼,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,還有幾分是捏造,因為親友間
常見到這類的封建家長。鍾書的父親和叔父都讀過《圍城》。他父親莞爾而笑;他叔父
的表情我們沒看見。我們夫婦常私下捉摸,他們倆是否覺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處。
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,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。其實,作者如果讓他們成
為眷屬,由眷屬再吵架鬧翻,那麼,結婚如身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得更透徹了。方鴻漸
失戀後,說趙辛楣如果娶了蘇小姐也不過爾爾,又說結婚後會發現娶的總不是意中人。
這些話都很對。可是他究竟沒有娶到意中人,他那些話也就可釋為聊以自慰的話。
至於點金銀行的行長,「我你他」小姐的父母等等,都是上海常見的無錫商人,我
不再一一注釋。
我愛讀方鴻漸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閭大學旅途上的一段。我沒和鍾書同到湖南去,
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認識,沒一人和小說里的五人相似,連一絲影兒都沒有。王美玉
的卧房我倒見過:床上大紅綢面的被子,疊在床里邊;桌上大圓鏡子,一個女人脫了鞋
坐在床邊上,旁邊煎著大半臉盆的鴉片。那是我在上海尋找住房時看見的,向鍾書形容
過。我在清華做學生的時期,春假結伴旅遊,夜宿荒村,睡在鋪乾草的泥地上,入夜夢
魘,身下一個小娃娃直對我嚷:「壓住了我的紅棉襖」,一面用手推我,卻推不動。那
番夢魘,我曾和鍾書講過。蛆叫「肉芽」,我也曾當作新鮮事告訴鍾書。鍾書到湖南去,
一路上都有詩寄我。他和旅伴遊雪竇山,有紀游詩五古四首,我很喜歡第二第三首,我
不妨抄下,作為真人實事和小說的對照。
天風吹海水,屹立作山勢;浪頭飛碎白,積雪疑幾世。我常觀乎山,起伏有水
致;蜿蜒若沒骨,皺具波濤意。乃知水與山,思各出其位,譬如豪傑人,異量美能備。
固哉魯中叟,祗解別位智。
山容太古靜,而中藏瀑布,不舍晝夜流,得雨勢更怒。辛酸亦有淚,貯胸敢傾吐;
略似此山然,外勿改其度。相契默無言,遠役喜一晤。微恨多游蹤,藏焉未為固。衷曲
莫浪陳,悠悠彼行路。
小說里只提到游雪竇山,一字未及游山的情景。游山的自是游山的人,方鴻漸、李
梅亭等正忙著和王美玉打交道呢。足見可捏造的事豐富得很,實事盡可拋開,而且實事
也擠不進這個捏造的世界。
李梅亭途遇寡婦也有些影子。鍾書有一位朋友是忠厚長者,旅途上碰到一個自稱落
難的寡婦;那位朋友資助了她,後來知道是上當。我有個同學綽號「風流寡婦」,我曾
向鍾書形容她臨睡洗去脂粉,臉上眉眼口鼻都沒有了。大約這兩件不相乾的事湊出來一
個蘇州寡婦,再碰上李梅亭,就生出「倷是好人」等等妙語奇文。
證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裡看見的女職員。她頭發枯黃,臉色蒼
白,眼睛斜撇向上,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。我曾和鍾書講究,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發
細軟烏黑,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,可以變成一個美人。汪太太
正是這樣一位美人,我見了似曾相識。
范小姐、劉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,不必再介紹。孫柔嘉雖然跟著方鴻漸同到
湖南又同回上海,我卻從未見過。相識的女人中間(包括我自己),沒一個和她相貌相
似,但和她稍多接觸,就發現她原來是我們這個圈子裡最尋常可見的。她受過高等教育,
沒什麼特長,可也不笨;不是美人,可也不醜;沒什麼興趣,卻有自己的主張。方鴻漸
「興趣很廣,毫無心得」;她是毫無興趣而很有打算。她的天地極小,只局限在「圍城」
內外。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,能從城外擠入城裡,又從城裡擠出城外。她最大的成功是
嫁了一個方鴻漸,最大的失敗也是嫁了一個方鴻漸。她和方鴻漸是芸芸知識分子間很典
型的大婦。孫柔嘉聰明可喜的一點是能畫出汪太太的「扼要」:十點紅指甲,一張紅嘴
唇。一個年輕女子對自己又羨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,會有這種尖刻。但這點聰明還是鍾
書賦與她的。鍾書慣會抓住這類「扼要」,例如他能抓住每個人聲音里的「扼要」,由
聲音辨別說話的人,盡管是從未識面的人。
也許我正像堂吉訶德那樣,揮劍搗毀了木偶戲台,把《圍城》里的人物斫得七零八
落,滿地都是硬紙做成的斷肢殘骸。可是,我逐段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,使我放下稿子
大笑的,並不是發現了真人實事,卻是看到真人實事的一鱗半爪,經過拼湊點化,創出
了從未相識的人,捏造了從未想到的事。我大笑,是驚喜之餘,不自禁地表示「我能拆
穿你的西洋鏡」。鍾書陪我大笑,是了解我的笑,承認我笑得不錯,也帶著幾分得意。
可能我和堂吉訶德一樣,做了非常掃興的事。不過,我相信,這來可以說明《圍城》
和真人實事的關系。
二 寫《圍城》的錢鍾書
要認識作者,還是得認識他本人,最好從小時候起。
鍾書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撫養,因為伯父沒有兒子。據錢家的「墳上風文」,不
旺長房旺小房;長房往往沒有子息,便有,也沒出息,伯父就是「沒出息」的長子。他
比鍾書的父親大十四歲,二伯父早亡,他父親行二,叔父行四,兩人是同胞雙生,鍾書
是長孫,出嗣給長房。伯父為鍾書連夜冒雨到鄉間物色得一個壯健的農婦;她是寡婦,
遺腹子下地就死了,是現成的好奶媽(鍾書稱為「姆媽」)。姆媽一輩於幫在錢家,中
年以後,每年要獃獃的發一陣子呆,家裡人背後稱為「痴姆媽」。她在鍾書結婚前特地
買了一隻翡翠鑲金戒指,准備送我做見面禮。有人哄她那是假貨,把戒指騙去,姆媽氣
得大發瘋,不久就去世了,我始終沒見到她。
鍾書自小在大家庭長大,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輸親兄弟。親兄弟、堂兄弟共十人,鍾
書居長。眾兄弟間,他比較稚鈍,孜孜讀書的時候,對什麼都沒個計較,放下書本,又
全沒正經,好像有大量多餘的興致沒處寄放,專愛胡說亂道。錢家人愛說他吃了痴姆媽
的奶,有「痴氣」。我們無錫人所謂「痴」,包括很多意義:瘋、傻、憨、稚氣、呆氣、
淘氣等等。他父母有時說他「痴顛不拉」、「痴舞作法」、「嘸著嘸落」(「著三不著
兩」的意思——我不知正確的文字,只按鄉音寫)。他確也不像他母親那樣沉默寡言、
嚴肅謹慎,也不像他父親那樣一本正經。他母親常抱怨他父親「憨」。也許鍾書的「痴
氣」和他父親的憨厚正是一脈相承的。我曾看過他們家的舊照片。他的弟弟都精精壯壯,
唯他瘦弱,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憐相。想來那時候的「痴氣」只是稚氣、呆氣,還不
會淘氣呢。
鍾書周歲「抓周」,抓了一本書,因此取名「鍾書」。他出世那天,恰有人送來一
部《常州先哲叢書》,伯父已為他取名「仰先」,字「哲良」。可是周歲有了「鍾書」
這個學名,「仰先」就成為小名,叫作「阿先」。但「先兒」、「先哥」好像「亡兒」、
「亡兄」,「先」字又改為「宣」,他父親仍叫他「阿先」。(他父親把鍾書寫的家信
一張張帖在本子上,有厚厚許多本,親手帖上題簽「先兒家書(一)(二)
(三)……」;我還看到過那些本子和上面貼的信。)伯父去世後,他父親因鍾書愛胡
說亂道,為他改字「默存」,叫他少說話的意思。鍾書對我說:「其實我喜歡『哲良』,
又哲又良——我閉上眼睛,還能看到伯伯給我寫在練習簿上的『哲良』。」這也許因為
他思念伯父的緣故。我覺得他確是又哲又良,不過他「痴氣」盎然的胡說亂道,常使他
不哲不良——假如淘氣也可算不良。「默存」這個號顯然沒有起克製作用。
伯父「沒出息」,不得父母歡心,原因一半也在伯母。伯母娘家是江陰富戶,做顏
料商發財的,有七八隻運貨的大船。鍾書的祖母娘家是石塘灣孫家,官僚地主,一方之
霸。婆媳彼此看不起,也影響了父子的感情。伯父中了秀才回家,進門就挨他父親一頓
打,說是「殺殺他的勢氣」;因為鍾書的祖父雖然有兩個中舉的哥哥,他自己也不過是
個秀才。鍾書不到一歲,祖母就去世了。祖父始終不喜歡大兒子,鍾書也是不得寵的孫
子。
鍾書四歲(我紀年都用虛歲,因為鍾書只記得虛歲,而鍾書是陽歷十一月下旬生的,
所以周歲當減一歲或二歲)由伯父教他識字。伯父是慈母一般,鍾書成天跟著他。伯父
上茶館,聽說書,鍾書都跟去。他父親不便干涉,又怕慣壞了孩子,只好建議及早把孩
子送入小學。鍾書六歲入秦氏小學。現在他看到人家大講「比較文學」,就記起小學里
造句:「狗比貓大,牛比羊大」;有個同學比來比去,只是「狗比狗大,狗比狗小」,
挨了老師一頓罵。他上學不到半年,生了一場病,伯父捨不得他上學,藉此讓他停學在
家。他七歲,和比他小半歲的常弟鍾韓同在親戚家的私塾附學,他念《毛詩》,鍾韓念
《爾雅》。但附學不便,一年後他和鍾韓都在家由伯父教。伯父對鍾書的父親和叔父說:
「你們兩兄弟都是我啟蒙的,我還教不了他們?」父親和叔父當然不敢反對。
其實鍾書的父親是由一位族兄啟蒙的。祖父認為鍾書的父親笨,叔父聰明,而伯父
的文筆不頂好。叔父反正聰明,由伯父教也無妨;父親笨,得請一位文理較好的族兄來
教。那位族兄嚴厲得很,鍾書的父親挨了不知多少頓痛打。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,求了
祖父,讓兩個弟弟都由他教。鍾書的父親挨了族兄的痛打一點不抱怨,卻別有領會。他
告訴鍾書:「不知怎麼的,有一天忽然給打得豁然開通了。」
鍾書和鍾韓跟伯父讀書,只在下午上課。他父親和叔父都有職業,家務由伯父經管。
每天早上,伯父上茶館喝茶,料理雜務,或和熟人聊天。鍾書總跟著去。伯父化一個銅
板給他買一個大酥餅吃(據鍾書比給我看,那個酥餅有飯碗口大小,不知是真有那麼大,
還是小兒心目中的餅大);又化兩個銅板,向小書鋪子或書攤租一本小說給他看。家裡
的小說只有《西遊記》、《水滸》、《三國演義》等正經小說。鍾書在家裡已開始囫圇
吞棗地閱讀這類小說,把「同呆 子」讀如「豈子」,也不知《西遊記》里的「獃子」
就是豬八戒。書攤上租來的《說唐》、《濟公傳》、《七俠五義》之類是不登大雅的,
家裡不藏。鍾書吃了酥餅就孜孜看書,直到伯父叫他回家。回家後便手舞足蹈向兩個弟
弟演說他剛看的小說:李元霸或裴元慶或楊林(我記不清)一錘子把對手的槍打得彎彎
曲曲等等。他納悶兒的是,一條好漢只能在一本書里稱雄。關公若進了《說唐》,他的
青龍堰月刀只有八十斤重,怎敵得李元霸的那一對八百斤重的錘頭子;李元霸若進了
《西遊記》,怎敵得過孫行者的一萬三千斤的金箍(我們在牛津時,他和我講哪條好漢
使哪種兵器,重多少斤,歷歷如數家珍)。妙的是他能把各件兵器的斤兩記得爛熟,卻
連阿拉伯數字的1、2、3都不認識。鍾韓下學回家有自己的父親教,伯父和鍾書卻是
「老鼠哥哥同年伴兒」。伯父用繩子從高處掛下一團棉花,教鍾書上、下、左、右打那
四棉花,說是打「棉花拳」,可以練軟功。伯父愛喝兩口酒。他手裡沒多少錢,只能買
些便宜的熟食如醬豬舌之類下酒,哄鍾書那是「龍肝鳳髓」,鍾書覺得其味無窮。至今
他喜歡用這類名稱,譬如洋火腿在我家總稱為「老虎肉」。他父親不敢得罪哥哥,只好
伺機把鍾書抓去教他數學;教不會,發狠要打又怕哥哥聽見,只好擰肉,不許鍾書哭。
鍾書身上一塊青、一塊紫,晚上脫掉衣服,伯父發現了不免心疼氣惱。鍾書和我講起舊
事,對父親的著急不勝同情,對伯父的氣惱也不勝同情,對自己的忍痛不敢哭當然也同
情,但回憶中只覺得滑稽又可憐。我笑說:痛打也許能打得「豁然開通」,擰,大約是
把竅門擰塞了。鍾書考大學,數學只考得十五分。
鍾書小時候最樂的事是跟伯母回江陰的娘家去;伯父也同去(堂姊已出嫁)。他們
往往一住一兩個月。伯母家有個大庄園,鍾書成天跟著莊客四處田野里閑逛。他常和我
講田野的景色。一次大雷雨後,河邊樹上掛下一條大綠蛇,據說是天雷打死的。伯母娘
家全家老少都抽大煙,後來伯父也抽上了。鍾書往往半夜醒來,跟著伯父伯母吃半夜餐。
當時快樂得很,回無錫的時候,吃足玩夠,還穿著外婆家給做的新衣。可是一回家他就
擔憂,知道父親要盤問功課,少不了挨打。父親不敢當著哥哥管教鍾書,可是抓到機會,
就著實管教,因為鍾書不但荒了功課,還養成不少壞習氣,如晚起晚睡、貪吃貪玩等。
一九一九年秋天,我家由北京回無錫。我父母不想住老家,要另找房子。親友介紹
了一處,我父母去看房子,帶了我同去。鍾書家當時正租居那所房子。那是我第一次上
他們錢家的門,只是那時兩家並不相識。我記得母親說,住在那房子里的一位女眷告訴
她,搬進以後,沒離開過葯罐兒。那所房子我家沒看中;錢家雖然嫌房子陰暗,也沒有
搬出。他們五年後才搬入七尺場他們家自建的新屋。我記不起那次看見了什麼樣的房子、
或遇見了什麼人,只記得門口下車的地方很空曠,有兩棵大樹;很高的白粉牆,粉牆高
處有一個個砌著鏤空花的方窗洞。鍾書說我記憶不錯,還補充說,門前有個大照牆,照
牆後有一條河從門前流過。他說,和我母親說話的大約是嬸母,因為叔父嬸母住在最外
一進房子里,伯父伯母和他住中間一進,他父母親伺奉祖父住最後一進。
我女兒取笑說:「爸爸那時候不知在哪兒淘氣呢。假如那時候爸爸看見媽媽那樣的
女孩子,准摳些鼻牛來彈她。」鍾書因此記起舊事說,有個女裁縫常帶著個女兒到他家
去做活;女兒名寶寶,長得不錯,比他大兩三歲。他和鍾韓一次抓住寶寶,把她按在大
廳隔扇上,鍾韓拿一把削鉛筆的小腳刀作勢刺她。寶寶大哭大叫,由大人救援得免。兄
弟倆覺得這番勝利當立碑紀念,就在隔肩上刻了「刺寶寶處」四個字。鍾韓手巧,能刻
字,但那四個字未經簡化,刻來煞是費事。這大概是頑童剛開始「知慕少艾」的典型表
現。後來房子退租的時候,房主提出賠償損失,其中一項就是隔扇上刻的那四個不成形
的字,另一項是鍾書一人乾的壞事,他在後園「挖人參」,把一棵玉蘭樹的根刨傷,那
棵樹半枯了。
鍾書十一歲,和鍾韓同考取東林小學一年級,那是四年制的高等小學。就在那年秋
天,伯父去世。鍾書還未放學,經家人召回,一路哭著趕回家去,哭叫「伯伯」,伯父
已不省人事。這是他
F. 楊絳《林奶奶》的賞析250字左右!
《林奶奶》的賞析如下:
《林奶奶》是楊絳於1984年4月寫的一篇散文。文中的林奶奶是一位給人洗衣為業處於社會低層的小人物。她干著最累的活,吃著最差的食物,穿破爛的衣物,為老有所居﹑老有所依﹑老有所養辛苦攢錢,精打細算,處處防備,最終未能過上設想中的晚年生活,落個累死的結局。
文章最顯著的特點:一是寫法,通過細節描寫來表現人物性格;二是情節,通過碎片故事來閃現人物不幸經歷。前文主要寫她的性格中好的一面:勤勞、誠實、不搬嘴弄舌、不佔便宜;後文寫了她性格不好的一面:倔強。
(6)洗完污水回家楊絳擴展閱讀:
作品部分原文:
林奶奶
林奶奶小我三歲,今年七十。十七年前,「文化大革命」的第二年,她忽到我家射門,問我用不用人。我說:「不請人了,家務事自己都能幹。」她嘆氣說:「您自己都能,可我們吃什麼飯呀?」她介紹自己是「給家家兒洗衣服的」。
我就請她每星期來洗一次衣服。據我後來知道,她的「家家兒」包括很多人家。當時大家對保姆有戒心。有人只為保姆的一張大字報就給揪出來掃街的,林奶奶大咧咧的不理紅衛兵的茬兒。
她不肯胡說東家的壞話,大嚷「那哪兒成!我不能瞎說呀!」許多人家不敢找保姆,就請林奶奶去做零工。
我問林奶奶:「干嗎幫那麼多人家?集中兩三家,活兒不輕省些嗎?」她說做零工「活著些」。這就是說:自由些,或主動些;幹活兒瞧她高興,不合意可以不幹。比如說吧,某太太特難伺候,林奶奶白賣力氣不討好,反招了一頓沒趣,氣得她當場左右開弓,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子。
這倒像舊式婦女不能打妯娌的孩子的屁股,就打自己孩子的屁股。不過林奶奶卻是認真責怪自己。據說那位太太曾在林奶奶幹活兒的時候,把鍾撥慢「十好幾分鍾」(林奶奶是論時計工資的),和這種太太打什麼交道呢!林奶奶和另一位太太也鬧過別扭。
她在那家院子里洗衣服。雨後滿院積水。那家的孩子故意把污水往林奶奶身上濺。孩子的媽正在院子里站著,林奶奶跑去告狀,那位太太不耐煩,一扭脖子說:「活該!」氣得林奶奶蹲下身掬起污水就往那位太太身上潑。
我聽了忍不住笑說:「活該了!」不過林奶奶既然幹了那一行,委屈是家常便飯,她一般是吃在肚裡就罷了,並不隨便告訴人。她有原則:不搬嘴弄舌。
她倒是不怕沒主顧,因為她幹活兒認真,衣服洗得干凈;如果經手買什麼東西,分文也不肯沾人家的便宜。也許她稱得上「清介」、「耿直」等美名,不過這種詞兒一般不用在渺小的人物身上。人家只說她「人靠得住,脾氣可倔」。
她為了自衛,有時候像好鬥的公雞。一次我偶在胡同里碰見她端著一隻空碗去打醋,我們倆就說著話同走。忽有個小學生闖過,把她的碗撞落地下,砸了。林奶奶一把揪住那孩子破口大罵。
我說:「孩子不是故意,碗砸了我賠你兩只。」我又叫孩子向她道歉。她這才鬆了手,氣呼呼地跟我回家。我說:「干嗎生這么大氣?」她說孩子們盡跟她搗亂。
G. 求這一段楊絳先生語錄的出處,謝謝
後人杜撰,知乎有對應出處如下:
作者:浮生一開
鏈接:https://www.hu.com/question/21298586/answer/35145102
來源:知乎
著作權歸作者所有。商業轉載請聯系作者獲得授權,非商業轉載請註明出處。
【我今年一百歲,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,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走多遠,壽命是不由自主的,但我很清楚我快「回家」了。
我得洗凈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。 我沒有「登泰山而小天下」之感,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。細想至此,我心靜如水,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,准備回家。】——來自新華網記者采訪楊先生的筆會
【在這物慾橫流的人世間,人生一世實在是夠苦。你存心做一個與世無爭的老實人吧,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。你稍有才德品貌,人家就嫉妒你排擠你。 你大度退讓,人家就侵犯你損害你。你要不與人爭,就得與世無求,同時還要維持實力准備斗爭。你要和別人和平共處,就先得和他們周旋,還得准備隨時吃虧。
少年貪玩,青年迷戀愛情,壯年汲汲於成名成家,暮年自安於自欺欺人。
人壽幾何,頑鐵能煉成的精金,能有多少?但不同程度的鍛煉,必有不同程度的成績;不同程度的縱欲放肆,必積下不同程度的頑劣。】——來自《走到人生邊上》
【上蒼不會讓所有幸福集中到某個人身上,得到愛情未必擁有金錢;擁有金錢未必得到快樂;得到快樂未必擁有健康;擁有健康未必一切都會如願以償。
保持知足常樂的心態才是淬煉心智,凈化心靈的最佳途徑。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於精神,這種快樂把忍受變為享受,是精神對於物質的勝利,這便是人生哲學。 】——杜撰
【一個人經過不同程度的鍛煉,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、不同程度的效益。好比香料,搗得愈碎,磨得愈細,香得愈濃烈。】——來自《走到人生邊上》
【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,到最後才發現:人生最曼妙的風景,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……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,到最後才知道:世界是自己的,與他人毫無關系。】——杜撰
H. 楊絳先生回家記閱讀答案
1、談談文章結尾句「她走人,那是回家」的含義及其作用。
答:意思是人終歸要死,那隻不過另一種形式的回家罷了。這是楊先生勸慰眾人不必為自己的死難過的話語,表現了楊先生對死看得很淡的的坦然心態和體貼他人的精神。
2、請簡要概括選文中楊絳這一人物形象的特點。
答:楊絳是一個非分明,淡泊名利,關心他人,具有愛心的人。
3、請批註如下句子:「我得到的另一件珍貴贈物,是一疊楊先生抄錄於風狂雨驟的丙午、丁未年(1966、1967年)的唐詩宋詞,都是些她最喜歡的詩詞。第一頁上赫然寫著:「『文革』時抄此,入廁所偷讀。」
答:書之珍貴,緣於當初抄書不易、讀書之難,這是歷史的見證,更是如今楊先生提攜他人美德所在。
(8)洗完污水回家楊絳擴展閱讀
楊絳人物軼事:
楊絳在北京出生,還不到100天,就跟隨父母南下,移居上海,四歲,隨父母重返北京,孩提時代的楊絳起初住在東城,房東是滿族,她因此見識了梳「板板頭」,穿旗袍,著高底鞋的滿族婦女。
她們的高底不是像上海人那樣嵌在鞋後跟,而是位於鞋底正中,俗稱「高底鞋」,或依其形狀稱「花盆底」鞋、「馬蹄底」鞋。
滿族女子穿上這種鞋,不僅身高陡增好多,而且走起路來,前傾後仰,婀娜多姿。父親有一次問楊絳:「你長大了要不要穿這種高底鞋?」楊絳認真思索了一會,答:「要!」 。
I. 找楊絳女士的【將飲茶】【洗澡】【幹校六記】【弄假成真】全文
下放記別
中國社會科學院,以前是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,簡稱學部。我們夫婦同屬學部;默存在文學所,我在外文所。一九六九年,學部的知識分子正在接受「工人、解放軍宣傳隊」的「再教育」。全體人員先是「集中」住在辦公室里,六、七人至九、十人一間,每天清晨練操,上下午和晚飯後共三個單元分班學習。過了些時候,年老體弱的可以回家住,學習時間漸漸減為上下午兩個單元。我們倆都搬回家去住,不過料想我們住在一起的日子不會長久,不日就該下放幹校了。幹校的地點在紛紛傳說中逐漸明確,下放的日期卻只能猜測,只能等待。
我們倆每天各在自己單位的食堂排隊買飯吃。排隊足足要費半小時;回家自己做飯又太費事,也來不及。工、軍宣隊後來管束稍懈,我們經常中午約會同上飯店。飯店裡並沒有好飯吃,也得等待;但兩人一起等,可以說說話。那年十一月三日,我先在學部大門口的公共汽車站等待,看見默存雜在人群里出來。他過來站在我旁邊,低聲說:「待會兒告訴你一件大事。」我看看他的臉色,猜不出什麼事。
我們擠上了車,他才告訴我:「這個月十一號,我就要走了。我是先遣隊。」
盡管天天在等待行期,聽到這個消息,卻好像頭頂上著了一個焦雷。再過幾天是默存虛歲六十生辰,我們商量好:到那天兩人要吃一頓壽面慶祝。再等著過七十歲的生日,只怕輪不到我們了。可是只差幾天,等不及這個生日,他就得下幹校。
「為什麼你要先遣呢?」
「因為有你。別人得帶著家眷,或者安頓了家再走;我可以把家撂給你。」
幹校的地點在河南羅山,他們全所是十一月十七號走。
我們到了預定的小吃店,叫了一個最現成的沙鍋雞塊——不過是雞皮雞骨。我舀些清湯泡了半碗飯,飯還是咽不下。
只有一個星期置備行裝,可是默存要到末了兩天才得放假。我倒藉此賴了幾天學,在家收拾東西。這次下放是所謂「連鍋端」——就是拔宅下放,好像是奉命一去不復返的意思。沒用的東西、不穿的衣服、自己寶貴的圖書、筆記等等,全得帶走,行李一大堆。當時我們的女兒阿圓、女婿得一,各在工廠勞動,不能叫回來幫忙。他們休息日回家,就幫著收拾行李,並且學別人的樣,把箱子用粗繩子密密纏捆,防旅途摔破或壓塌。可惜能用粗繩子纏捆保護的,只不過是木箱鐵箱等粗重行李;這些木箱、鐵精,確也不如血肉之軀經得起折磨。
經受折磨,就叫鍛煉;除了准備鍛煉,還有什麼可准備的呢。准備的衣服如果太舊,怕不經穿;如果太結實,怕洗來費勁。我久不縫紉,胡亂把耐臟的綢子用縫衣機做了個毛毯的套子,准備經年不洗。我補了一條褲子,坐處像個布滿經線緯線的地球儀,而且厚如角殼。默存倒很欣賞,說好極了,穿上好比隨身帶著個座兒,隨處都可以坐下。他說,不用籌備得太周全,只需等我也下去,就可以照看他。至於家人團聚,等幾時阿圓和得一鄉間落戶,待他們迎養吧。
轉眼到了十一號先遣隊動身的日子。我和阿圓、得一送行。默存隨身行李不多,我們找個旮旯兒歇著等待上車。候車室里,鬧嚷嚷、亂哄哄人來人往;先遣隊的領隊人忙亂得只恨分身無術,而隨身行李太多的,只恨少生了幾雙手。得一忙放下自己拿的東西,去幫助隨身行李多得無法擺布的人。默存和我看他熱。已為旁人效力,不禁贊許新社會的好風尚,同時又互相安慰說:得一和善忠厚,阿圓有他在一起,我們可以放心。
得一據著、拎著別人的行李,我和阿圓幫默存拿著他的幾件小包小袋,排隊擠進月台。擠上火車,找到個車廂安頓了默存。我們三人就下車,痴痴站著等火車開動。
我記得從前看見坐海船出洋的旅客,登上擺渡的小火輪,送行者就把許多彩色的紙帶拋向小輪船;小船慢慢向大船開去,那一條條彩色的紙帶先後迸斷,岸上就拍手歡呼。也有人在歡呼聲中落淚;迸斷的綵帶好似迸斷的離情。這番送人上幹校,車上的先遣隊和車下送行的親人,彼此間的離情假如看得見,就決不是彩色的,也不能一迸就斷。
默存走到車門口,叫我們回去吧,別等了。彼此遙遙相望,也無話可說。我想,讓他看我們回去還有三人,何以放心釋念,免得火車馳走時,他看到我們眼裡,都在不放心他一人離去。我們遵照他的意思,不等車開,先自走了。幾次回頭望望,車還不動,車下還是擠滿了人。我們默默回家;阿圓和得一接著也各回工廠。他們同在一校而不同系,不在同一工廠勞動。
過了一兩天,文學所有人通知我,下幹校的可以帶自己的床,不過得用繩子纏捆好,立即送到學部去。粗硬的繩子要纏捆得服貼,關鍵在繩子兩頭;不能打結子,得把繩頭緊緊壓在繩下。這至少得兩人一齊動手才行。我只有一天的期限,一人請假在家,把自己的小木床拆掉。左放、右放,怎麼也無法捆在一起,只好分別捆;而且我至少還欠一隻手,只好用牙齒幫忙。我用細繩縛住粗繩頭,用牙咬住,然後把一隻床分三部分捆好,各件重復寫上默存的名字。小小一隻床分拆了幾部,就好比兵荒馬亂中的一家人,只怕一出家門就彼此失散,再聚不到一處去。據默存來信,那三部分重新團聚一處,確也害他好生尋找。
文學所和另一所最先下放。用部隊的辭兒,不稱「所」而稱「連」。兩連動身的日子,學部敲鑼打鼓,我們都放了學去歡送。下放人員整隊而出;紅旗開處,俞平老和俞師母領隊當先。年逾七旬的老人了,還像學齡兒童那樣排著隊伍,遠赴幹校上學,我看著心中不忍,抽身先退;一路回去,發現許多人缺乏歡送的熱情,也紛紛回去上班。大家臉上都漠無表情。
我們等待著下幹校改造,沒有心情理會什麼離愁別恨,也沒有閑暇去品嘗那「別是一般」的「滋味」。學部既已有一部分下了幹校,沒下去的也得加緊幹活兒。成天坐著學習,連「再教育」我們的「工人師傅」們也膩味了。有一位二十二三歲的小「師傅」嘀咕說:「我天天在爐前煉鋼,並不覺得勞累;現在成天坐著,屁股也痛,腦袋也痛,渾身不得勁兒。」顯然煉人比煉鋼費事;「坐冷板凳」也是一項苦功夫。
煉人靠體力勞動。我們挖完了防空洞——一個四通八達的地下建築,就把圖書搬來搬去。捆,扎,搬運,從這樓搬到那樓,從這處搬往那處;搬完自己單位的圖書,又搬別單位的圖書。有一次,我們到一個積塵三年的圖書館去搬出書籍、書櫃、書架等,要騰出屋子來。有人一進去給塵土嗆得連打了二十來個嚏噴。我們盡管戴著口罩,出來都滿面塵土,咳吐的盡是黑痰。我記得那時候天氣已經由寒轉暖而轉熱。沉重的鐵書架、沉重的大書櫥、沉重的卡片櫃——卡片屜內滿滿都是卡片,全都由年輕人狠命用肩膀打,貼身的衣衫磨破,露出肉來。這又使我驚嘆,最經磨的還是人的血肉之軀!
弱者總沾便宜;我只幹些微不足道的細事,得空就打點包裹寄給幹校的默存。默存得空就寫家信;三言兩語,斷斷續續,白天黑夜都寫。這些信如果保留下來,如今重讀該多麼有趣!但更有價值的書信都毀掉了,又何惜那幾封。
他們一下去,先打掃了一個士積塵封的勞改營。當晚睡在草鋪上還覺得懊熱。忽然一場大雪,滿地泥濘,天氣驟寒。十七日大隊人馬到來,八十個單身漢聚居一間屋裡,分睡在幾個炕上。有個跟著爸爸下放的淘氣小男孩兒,臨睡常繞炕撒尿一匝,為炕上的人「施肥」。休息日大家到鎮上去買吃的:有燒雞,還有煮熟的烏龜。我問默存味道如何;他卻沒有嘗過,只悄悄做了幾首打油詩寄我。
羅山無地可耕,幹校無事可干。過了一個多月,幹校人員連同家眷又帶著大堆箱籠物件,搬到息縣東岳。地圖上能找到息縣,卻找不到東岳。那兒地僻人窮,冬天沒有燃料生火爐子,好多女同志臉上生了凍瘡。洗衣服得蹲在水塘邊上「投」。默存的新襯衣請當地的大娘代洗,洗完就不見了。我只愁他跌落水塘;能請人代洗,便賠掉幾件衣服也值得。
在北京等待上幹校的人,當然關心幹校生活,常叫我講些給他們聽。大家最愛聽的是何其芳同志吃魚的故事。當地竭澤而漁,食堂改善伙食,力紅燒魚。其芳同志忙拿了自己的大漱口杯去買了一份;可是吃來味道很怪,愈吃愈怪。他撈起最大的一塊想嘗個究竟,一看原來是還未泡爛的葯肥皂,落在漱口杯里沒有拿掉。大家聽完大笑,帶著無限同情。他們也告訴我一個笑話,說鐵鍾書和丁XX兩位一級研究員,半天燒不開一鍋爐水!我代他們辯護:鍋爐設在露天,大風大雪中,燒開一鍋爐水不是容易。可是笑話畢竟還是笑話。
他們過年就開始自己造房。女同志也拉大車,脫坯,造磚,蓋房,充當壯勞力。默存和俞平伯先生等幾位「老弱病殘」都在免役之列,只幹些打雜的輕活兒。他們下去八個月之後,我們的「連」才下放。那時候,他們已住進自己蓋的新屋。
我們「連」是一九七0年七月十二日動身下幹校的。上次送默存走,有我和阿圓還有得一。這次送我走,只剩了阿圓一人;得一已於一月前自殺去世。
得一承認自己總是「偏右」一點,可是他說,實在看不慣那伙「過左派」。他們大學里開始圍剿「五一六」的時候,幾個有「五一六」之嫌的「過左派」供出得一是他們的「組織者」,「五一六」的名單就在他手裡。那時候得一已回校,阿圓還在工廠勞動;兩人不能同日回家。得一末了一次離開我的時候說:「媽媽,我不能對群眾態度不好,也不能頂撞宣傳隊;可是我決不能捏造個名單害人,我也不會撒謊。」他到校就失去自由。階級斗爭如火如荼,阿圓等在廠勞動的都返回學校。工宣隊領導全系每天三個單元斗得一,逼他交出名單。得一就自殺了。
阿圓送我上了火車,我也促她先歸,別等車開。她不是一個脆弱的女孩子,我該可以放心撇下她。可是我看著她踽踽獨歸的背影,心上凄楚,忙閉上眼睛;閉上了眼睛,越發能看到她在我們那破殘凌亂的家裡,獨自收拾整理,忙又睜開眼。車窗外已不見了她的背影。我又合上眼,讓眼淚流進鼻子,流入肚裡。火車慢慢開動,我離開了北京。
幹校的默存又黑又瘦,簡直換了個樣兒,奇怪的是我還一見就認識。
我們幹校有一位心直口快的黃大夫。一次默存去看病,她看他在簽名簿上寫上錢鍾書的名字,怒道:「胡說!你什麼錢鍾書!錢鍾書我認識!」默存一口咬定自己是錢鍾書。黃大夫說:「我認識錢鍾書的愛人。」默存經得起考驗,報出了他愛人的名字。黃大夫還待信不信,不過默存是否冒牌也沒有關系,就不再爭辯。事後我向黃大夫提起這事,她不禁大笑說:「怎麼的,全不像了。」
我記不起默存當時的面貌,也記不起他穿的什麼衣服,只看見他右下頷一個紅包,雖然只有榛子大小,形狀卻崢嶸險惡:高處是亮紅色,低處是暗黃色,顯然已經灌膿。我吃驚說:「啊呀,這是個疽吧?得用熱敷。」可是誰給他做熱敷呢?我後來看見他們的紅十字急救葯箱,紗布上、葯棉上盡是泥手印。默存說他已經生過一個同樣的外疹,領導上讓他休息幾天,並叫他改行不再燒鍋爐。他目前白天看管工具,晚上巡夜。他的頂頭上司因我去探親,還特地給了他半天假。可是我的排長卻非常嚴厲,只讓我跟著別人去探望一下,吩咐我立即回隊。默存送我回隊,俄們沒說得幾句話就分手了。得一去世的事,阿圓和我暫時還瞞著他,這時也未及告訴。過了一兩天他來信說:那個包兒是疽,穿了五個孔。幸虧打了幾針也漸漸痊癒。
我們雖然相去不過一小時的路程,卻各有所屬,得聽指揮、服從紀律,不能隨便走動,經常只是書信來往,到休息日才許探親。休息日不是星期日;十天一次休息,稱為大禮拜。如有事,大禮拜可以取消。可是比了獨在北京的阿圓,我們就算是同在一處了。
「小趨」記情
我們菜園班的那位詩人從磚窯里抱回一頭小黃狗。詩人姓區。偶有人把姓氏的「區」讀如「趨」,阿香就為小狗命名「小趨」。詩人的報復很妙:他不為小狗命名「小香」,卻要它和阿香排行,叫它「阿趨」。可是「小趨」叫來比「阿趨」順口,就叫開了。好在菜園以外的人,並不知道「小趨」原是「小區」。
我們把剩餘的破磚,靠窩棚南邊給「小趨」搭了一個小窩,墊的是秫秸;這個窩又冷又硬。菜地里縱橫都是水渠,小趨初來就掉入水渠。天氣還暖的時候,我曾一足落水,濕鞋濕襪渥了一天,怪不好受的;瞧小趨滾了一身泥漿,凍得索索發抖,很可憐它。如果窩棚四圍滿地的積秸是稻草,就可以抓一把為它抹拭一下。秫秸卻太硬,不中用。我們只好把它趕到太陽里去曬。太陽只是「淡水太陽」,沒有多大暖氣,卻帶著涼颼颼的風。
小趨雖是河南窮鄉僻壤的小狗,在它媽媽身邊,總有點母奶可吃。我們卻沒東西喂它,只好從廚房裡拿些白薯頭頭和零碎的干饅頭泡軟了喂。我們茶園班裡有一位十分「正確」的老先生。他看見用白面饅頭(雖然是零星殘塊)喂狗,疾言厲色把班長訓了一頓:「瞧瞧老鄉吃的是什麼?你們拿白面喂狗!」我們人人抱愧,從此只敢把自己嘴邊省下的白薯零塊來喂小趨。其實,饅頭也罷,白薯也罷,都不是狗的糧食。所以小趨又瘦又弱,老也長不大。
一次阿香滿面扭怩,悄悄在我耳邊說:「告訴你一件事」;說完又怪不好意思地笑個不了。然後她告訴我:「小趨——你知道嗎?——在廁所里——偷——偷糞吃!!」
我忍不住笑了。我說:「瞧你這副神氣,我還以為是你在那裡偷吃呢!」
阿香很耽心:「吃慣了,怎麼辦?臟死了!」
我說,村子裡的狗,哪一隻不吃屎!我女兒初下鄉,同炕的小娃子拉了一大泡屎在坑席上;她急得忙用大量手紙去擦。大娘跑來嗔她糟塌了手紙——也糟塌了糞。大娘「嗚——嚕嚕嚕嚕嚕」一聲喊,就跑來一隻狗,上炕一陣了舔吃,把炕席連娃娃的屁股都舔得乾乾凈凈,不用洗也不用擦。她每天早晨,聽到東鄰西舍「嗚——嚕嚕嚕嚕嚕」呼狗的聲音,就知道各家娃娃在喂狗呢。
我下了鄉才知道為什麼豬是不潔的動物;因為豬和狗有同嗜。不過豬不如狗有禮讓,只顧貪嘴,全不識趣,會把蹲著的人撞倒。狗只遠遠坐在一旁等待,到了時候,才搖搖尾巴過去享受。我們住在村裡,和村裡的狗不僅成了相識,對它們還有養育之恩呢。
假如豬狗是不潔的動物,蔬菜是清潔的植物嗎?蔬菜是吃了什麼長大的?素食的先生們大概沒有理會。
我告訴阿香,我們對「屢誡不改」和「本性難移」的人有兩句老話。一是:「你能改啊,狗也不吃屎了。」一是:「你簡直是狗對糞缸發誓!」小趨不是洋狗,沒吃過西洋製造的罐頭狗食。它也不如其它各連養的狗;據說他們廚房裡的剩食可以喂狗,所以他們的狗養得膘肥毛潤。我們廚房的剩食只許喂豬,因為豬是生產的一部分。小趨偷食,只不過是解決自己的活命問題罷了。
默存每到我們的菜園來,總拿些帶毛的硬肉皮或帶筋的骨頭來喂小趨。小趨一見他就蹦跳歡迎。一次,默存帶來兩個臭蛋——不知誰扔掉的。他對著小趨「啪」一扔,小趨連吃帶舔,蛋殼也一屑不剩。我獨自一人看園的時候,小趨總和我一同等候默存。它遠遠看見默存從磚窯北面跑來,就迎上前去,跳呀、蹦呀、叫呀、拚命搖尾巴呀,還不足以表達它的歡忻,特又饒上個打滾兒;一打完一滾,又起來搖尾蹦跳,然後又就地打個滾兒。默存大概一輩子也沒受到這么熱烈的歡迎。他簡直無法向前邁步,得我喊著小起讓開路,我們三個才一同來到菜地。
我有一位同事常對我講他的寶貝孫子。據說他那個三歲的孫子迎接爺爺回家,歡呼跳躍之餘,竟倒地打了個滾兒。他講完笑個不了。我也覺得孩子可愛,只是不敢把他的孫子和小趨相比。但我常想:是狗有人性呢?還是人有狗樣兒?或者小娃娃不論是人是狗,都有相似處?
小趨見了熟人就跟隨不舍。我們的連搬往「中心點」之前,我和阿香每次回連吃飯,小趨就要跟。那時候它還只是一隻娃娃狗,相當於學步的孩子,走路滾呀滾的動人憐愛。我們怕它走累了,不讓它跟,總把它塞進狗窩,用磚堵上。一次晚上我們回連,已經走到半路,忽發現小趨偷偷兒跟在後面,原來它已破窩而出。那天是雨後,路上很不好走。我們呵罵,它也不理。它滾呀滾地直跟到我們廚房兼食堂的席棚里。人家都愛而憐之,各從口邊省下東西來喂它。小趨飽吃了一餐,跟著菜園班長回菜地。那是它第一次出遠門。
我獨守菜園的時候,起初是到默存那裡去吃飯。狗窩關不住小趨,我得把它鎖在窩棚里。一次我已經走過磚窯,回頭忽見小趨偷偷兒遠遠地跟著我呢。它顯然是從窩棚的秫秸牆里鑽了出來。我呵止它,它就站住不動。可是我剛到默存的宿舍,它跟腳也來了;一見默存,快活得大蹦大跳。同屋的人都喜愛娃娃狗,爭把自己的飯食喂它。小趨又飽餐了一頓。
小趨先不過是歡迎默存到菜園來,以後就跟隨不舍,但它只跟到溪邊就回來。有一次默存走到老遠,發現小趨還跟在後面。他怕走累了小狗,捉住它送回菜園,叫我緊緊按住,自己趕忙逃跑。誰知那天他領了郵件回去,小趨已在他宿舍門外等候,跳躍著嗚嗚歡迎。它迎到了默存,又回菜園來陪我。
我們全連遷往「中心點」以後,小趨還靠我們班長從食堂拿回的一點剩食過日子,很不方便。所以過了一段時候,小趨也搬到「中心點」去了。它近著廚房,總有些剩餘的東西可吃;不過它就和舊菜地失去了聯系。我每天回宿舍晚,也不知它的窩在哪裡。連里有許多人愛狗;但也有人以為狗只是資產階級夫人小姐的玩物。所以我待小趨向來只是淡淡的,從不愛撫它。小趨不知怎麼早就找到了我住的房門。我晚上回屋,旁人常告訴我:「你們的小趨來找過你幾遍了。」我感它相念,無以為報,常攢些骨頭之類的東西喂它,表示點兒意思。以後我每天早上到菜園去,它就想跟。我喝住它,一次甚至揀起泥塊擲它,它才站住了,只遠遠望著我。有一天下小雨,我獨坐在窩棚內,忽聽得「嗚」一聲,小趨跳進門來,高興得搖著尾巴叫了幾聲,才傍著我趴下。它找到了由「中心點」到菜園的路!
我到默存處吃飯,一餐飯再加路上來回。至少要半小時。我怕菜園沒人看守,經常在「威虎山」坡下某連食堂買飯。那兒離菜園只六、七分鍾的路。小趨來作客,我得招待它吃飯。平時我吃半份飯和菜,那天我買了正常的一份,和小趨分吃。食堂到菜園的路雖不遠,一路的風很冷。兩手捧住飯碗也擋不了寒,飯菜總吹得冰涼,得細嚼緩吞,用嘴裡的暖氣來加溫。小趨哪裡等得及我吃完了再喂它呢,不停的只顧蹦跳著討吃。我得把飯碗一手高高擎起,舀一匙飯和萊倒在自己嘴裡,再舀一匙倒在紙上,送與小趨;不然它就不客氣要來舔我的碗匙了。我們這樣分享了晚餐,然後我洗凈碗匙,收拾了東西,帶著小趨回「中心點」。
可是小趨不能保護我,反得我去保護它。因為短短兩三個月內,它已由娃娃狗變成小姑娘狗。「威虎山」上堆藏著木材等東西,養一頭猛狗名「老虎」;還有一頭灰狗也不弱。它們對小趨都有愛慕之意。小趨還小,本能地怕它們。它每次來菜園陪我,歸途就需我呵護,喝退那兩只大狗。我們得沿河走好一段路。我走在高高的堤岸上,小趨乖覺地沿河在坡上走,可以藏身。過了橋走到河對岸,小趨才得安寧。
幸虧我認識那兩條大狗——我蓄意結識了它們。有一次我晚飯吃得太慢了,鎖上窩棚,天色已完全昏黑。我剛走上西邊的大道,忽聽得「嗚——Wuwuwu wu ……」,只見面前一對發亮的眼睛,接著看見一隻大黑狗,拱著腰,仰臉猙獰地對著我。它就是「老虎」,學部幹校最猛的狗。我住在老鄉家的時候,晚上回村,有時迷失了慣走的路,腳下偶一越趄,村裡的狗立即汪汪亂晚四方竄來;就得站住腳,學著老鄉的聲調喝一聲「狗!」——一據說村裡的狗沒有各別的名字——一它們會慢慢退去。「老虎」不叫一聲直躥前來,確也嚇了我一跳。但我出於習慣,站定了喝一聲「老虎!」它居然沒撲上來,只「Wu WuWu Wu……」低吼著在我腳邊嗅個不了,然後才慢慢退走。以後我買飯碰到「老虎」,總叫它一聲,給點兒東西吃。灰狗我忘了它的名字,它和「老虎」是同夥。我見了它們總招呼,並牢記著從小聽到的教導:對狗不能矮了氣勢。我大約沒讓它們看透我多麼軟弱可欺。
我們遷居「中心點」之後,每晚輪流巡夜。各連方式不同。我們連里一夜分四群,每班二小時。第一班是十點到十二點,末一班是早上四點到六點;這兩班都是照顧老弱的,因為遲睡或早起,比打斷了睡眠半夜起床好受些。各班都二人同巡,只第一班單獨一人,據說這段時間比較安全,偷竊最頻繁是在凌晨三、四點左右。單獨一人巡夜,大家不甚踴躍。我願意晚睡,貪圖這一班,也沒人和我爭。我披上又長又大的公家皮大衣,帶個手電筒,十點熄燈以後,在宿舍四周巡行。巡行的范圍很廣:從北邊的大道繞到幹校放映電影的廣場,沿著新菜園和豬圈再繞回來。熄燈十多分鍾以後,四周就寂無人聲。一個人在黑地里打轉,時間過得很慢很慢。可是我有時不止一人,小趨常會「嗚嗚」兩聲,躥到我腳邊來陪我巡行幾周。
小趨陪我巡夜,每使我記起清華「三反」時每晚接我回家的小貓「花花兒」。我本來是個膽小鬼;不問有鬼無鬼,反正就是怕鬼。晚上別說黑地里,便是燈光雪亮的地方,忽然間也會膽怯,不敢從東屋走到西屋。可是「三反」中整個人沏底變了,忽然不再怕什麼鬼。系裡每晚開會到十一二點,我獨自一人從清華的西北角走回東南角的宿舍。路上有幾處我向來特別害怕,白天一人走過,或黃昏時分有人作伴,心上都寒凜凜地。「三反」時我一點不怕了。那時候默存借調在城裡工作,阿圓在城裡上學,住宿在校,家裡的女傭早已入睡,只花花兒每晚在半路上的樹叢里等著我回去。它也像小趨那樣輕輕地「嗚」一聲,就躥到我腳邊,兩只前腳在我腳踝上輕輕一抱——假如我還膽怯,准給它嚇壞——然後往前躥一丈路,又回來迎我,又往前躥,直到回家,才坐在門口仰頭看我掏鑰匙開門。小趨比花花兒馴服,只緊緊地跟在腳邊。它陪伴著我,我卻在想花花兒和花花兒引起的舊事。自從搬家走失了這只貓,我們再不肯養貓了。如果記取佛家「不三宿桑下」之戒,也就不該為一隻公家的小狗留情。可是小趨好像認定了我做主人——也許只是我拋不下它。
一次,我們連里有人騎自行車到新蔡。小趨跟著車,直跑到新蔡。那位同志是愛狗的,特地買了一碗面請小趨吃;然後把它裝在車兜里帶回家。可是小趨累壞了,躺下奄奄一息,也不動,也不叫,大家以為它要死了。我從菜園回來,有人對我說:「你們的小趨死了,你去看看它呀。」我跟他跑去,才叫了一聲小趨,它認得聲音,立即跳起來,汪汪地叫,連連搖尾巴。大家放心說:「好了!好了!小趨活了!」小趨不知道居然有那麼多人關心它的死活。
過年廚房裡買了一隻狗,烹狗肉吃,因為比豬肉便宜。有的老鄉愛狗,捨不得賣給人吃。有的肯賣,卻不忍心打死它。也有的肯親自打死了賣。我們廚房買的是打死了的。據北方人說,煮狗肉要用硬柴火,煮個半爛,蘸蔥泥吃——不知是否魯智深吃的那種?我們廚房裡依阿香的主張,用濃油赤醬,多加蔥姜紅燒。那天我回連吃晚飯,特買了一份紅燒狗肉嘗嘗,也請別人嘗嘗。肉很嫩,也不太瘦,和豬的精肉差不多。據大家說,小趨不肯吃狗肉,生的熟的都不吃。據區詩人說,小趨街了狗肉,在泥地上扒了個坑,把那塊肉理了。我不信詩人的話,一再盤問,他一口咬定親見小趨叼了狗肉去理了。可是我仍然締造那是詩人的創造。
忽然消息傳來,幹校要大搬家了,領導說,各連養的狗一律不準帶走。我們搬家前已有一隊解放軍駐在「中心點」上,阿香和我帶著小趨去介給他們,說我們不能帶走,求他們照應。解放軍戰士說:「放心,我們會養活它;我們很多人愛小牲口。」阿香和我告訴他,小狗名「小趨」,還特意叫了幾聲「小趨」,讓解放軍知道該怎麼稱呼。
我們搬家那天,亂哄哄的。誰也沒看見小趨,大概它找伴兒遊玩去了。我們搬到明港後,有人到「中心點」去料理些未了的事,回來轉述那邊人的話:「你們的小狗不肯吃食,來回來回的跑,又跑又叫,滿處尋找。」小趨找我嗎?找默存嗎?找我們連里所有關心它的人嗎?我們有些人懊悔沒學別連的樣,乾脆違反紀律,帶了狗到明港。可是帶到明港的狗,終究都趕走了。
默存和我想起小趨,常說:「小趨不知怎樣了?」
默存說:「也許已經給人吃掉,早變成一堆大糞了。」
我說:「給人吃了也罷。也許變成一隻老母狗,揀些糞吃過日子,還要養活一
窩又一窩的小狗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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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部:我們倆都老了
有一晚,我做了一個夢。我和鍾書一同散步,說說笑笑,走到了不知什麼地方。太陽已經下山,黃昏薄幕,蒼蒼茫茫中,忽然鍾書不見了。我四顧尋找,不見他的影蹤。我喊他,沒人應。
只我一人,站在荒郊野地里,鍾書不知到哪裡去了。我大聲呼喊,連名帶姓地喊。喊聲落在曠野里,好像給吞吃了似的,沒留下一點依稀彷彿的音響。徹底的寂靜,給沉沉夜色增添了分量,也加深了我的孤凄。往前看去,是一層深似一層的昏暗。我腳下是一條沙土路,旁邊有林木,有潺潺流水,看不清楚溪流有多麼寬廣。向後看去,好像是連片的屋宇房舍,是有人煙的去處,但不見燈火,想必相離很遠了。鍾書自顧自先回家了嗎?我也得回家呀。我正待尋覓歸路,忽見一個老人拉著一輛空的黃包車,忙攔住他。他倒也停了車。可是我怎麼也說不出要到哪裡去,惶急中忽然醒了。鍾書在我旁邊的床上睡得正酣呢。
我轉側了半夜等鍾書醒來,就告訴他我做了一個夢,如此這般;於是埋怨他怎麼一聲不響地撇下我自顧自走了。鍾書並不為我夢中的他辯護,只安慰我說:那是老人的夢,他也常做。
是的,這類的夢我又做過多次,夢境不同而情味總相似。往往是我們兩人從一個地方出來,他一晃眼不見了。我到處問詢,無人理我。我或是來回尋找,走入一連串的死胡同,或獨在昏暗的車站等車,等那末一班車,車也總不來。夢中凄凄惶惶,好像只要能找到他,就能一同回家。
鍾書大概是記著我的埋怨,叫我做了一個長達萬里的夢。
第二部:我們仨失散了(一)
這是一個「萬里長夢」。夢境歷歷如真,醒來還如在夢中。但夢畢竟是夢,徹頭徹尾完全是夢。
(一) 走上古驛道
已經是晚飯以後。他們父女兩個玩得正酣。鍾書怪可憐地大聲求救:「娘,娘,阿圓欺我!」
阿圓理直氣壯地喊:「Mummy 娘!爸爸做壞事!當場拿獲!」(我們每個人都有許多稱呼,隨口叫。)
「做壞事」就是在她屋裡搗亂。
我走進阿圓的卧房一看究竟。只見她床頭枕上壘著高高一疊大辭典,上面放著一隻四腳朝天的小板凳,凳腳上端端正正站著一雙沾滿塵土的皮鞋——顯然是阿圓回家後剛脫下的,一隻鞋裡塞一個筆筒,裡面有阿圓的毛筆、畫筆、鉛筆、圓珠筆凳,另一隻鞋裡塞一個掃床的笤帚把。沿著枕頭是阿圓帶回家的大書包。接下是橫放著的一本一本大小各式的書,後面拖著我給阿圓的長把「鞋拔」,大概算是尾巴。阿圓站在床和書桌間的夾道里,把爸爸攔在書桌和鋼琴之間。阿圓得意地說:「當場拿獲!」
鍾書把自己縮得不能再小,緊閉著眼睛說:「我不在這里!」他笑得都站不直了。我隔著他的肚皮,也能看到他肚子里翻滾的笑浪。
阿圓說:「有這種alibi嗎?」(註:alibi,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。)
我忍不住也笑了。三個人都在笑。客廳里的電話響了幾聲,我們才聽到。
接電話照例是我的事(寫回信是鍾書的事)。我趕忙去接。沒聽清是誰打來的,只聽到對方找錢鍾書去開會。我忙說:「錢鍾書還病著呢,我是他的老伴兒,我代他請假吧。」對方不理,只命令說:「明天報到,不帶包,不帶筆記本,上午九點有車來接。」
我忙說:「請問在什麼地點報到?我可以讓司機同志來代他請假。」
對方說:「地點在山上,司機找不到。明天上午九點有車來接。不帶包,不帶筆記本。上午九點。」電話就掛斷了。
鍾書和阿圓都已聽到我的對答。鍾書早一溜煙過來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。阿圓也跟著出來,挨著爸爸,坐在沙發的扶手上。她學得幾句安慰小孩子的順口溜,每逢爸爸「因病請假」,小兒賴學似的心虛害怕,就用來安慰爸爸:「提勒提勒耳朵,胡嚕胡嚕毛,我們的爸爸嚇不著。」(「爸爸」原作「孩子」。)
我講明了電話那邊傳來的話,很抱歉沒敢問明開什麼會。按說,鍾書是八十四歲的老人了,又是大病之後,而且他也不擔任什麼需要他開會的職務。我對鍾書說:「明天車來,我代你去報到。」
鍾書並不怪我不問問明白。他一聲不響起身到卧房去,自己開了衣櫃的們,取出他出門穿的衣服,掛在衣架上,還挑了一條干凈手絹,放在衣袋裡。他是准備親自去報到,不需我代表——他也許知道我不能代表。
我和阿圓還只顧捉摸開什麼會。鍾書沒精打采地幹完他的晚事(洗洗換換),乖乖地睡了。他向例早睡早起,我晚睡晚起,阿圓晚睡早起。
第二天早上,阿圓老早做了自己的早飯,吃完到學校上課去。我們兩人的早飯總是鍾書做的。他燒開了水,泡上濃香的紅茶,熱了牛奶(我們吃牛奶紅茶),煮好老嫩合適的雞蛋,用烤麵包機烤好麵包,從冰箱里拿出黃油、果醬等放在桌上。我起床和他一起吃早飯。然後我收拾飯桌,刷鍋洗碗,等著他穿著整齊,就一同下樓散散步,等候汽車來接。
將近九點,我們同站在樓門口等待。開來一輛大黑汽車,車里出來一個穿制服的司機。他問明錢鍾書的身分,就開了車門,讓他上車。隨即關上車門,好像防我跟上去似的。我站在樓門口,眼看著那輛車穩穩地開走了。我不識汽車是什麼牌子,也沒注意車牌的號碼。
我一個人上樓回家。自從去春鍾書大病,我陪住醫院護理,等到他病癒回家,我叫軟頭暈,成了風吹能倒的人。近期我才硬朗起來,能獨立行走,不再需扶牆摸壁。但是我常常覺得年紀不饒人,我已力不從心。
我家的阿姨是鍾點工。她在我家已做了十多年,因家境漸漸寬裕,她辭去別人家的工作,單做我一家。我信任她,把鐵門的鑰匙也分一個給她栓在腰裡。我們住醫院,阿圓到學校上課,家裡沒人,她照樣來我家工作。她看情況,間日來或每日來,我都隨她。這天她來幹完活兒就走了。我燜了飯,捂在暖窩里;切好菜,等鍾書回來了下鍋炒;湯也燉好了,捂著。
等待是煩心的。我叫自己別等,且埋頭做我的工作。可是,說不等,卻是急切的等,書也看不進,一個人在家團團轉。快兩點了,鍾書還沒回來。我舀了半碗湯,泡兩勺飯,胡亂吃下,躺著胡思亂想。想著想著,忽然動了一個可怕的念頭。我怎麼能讓鍾書坐上一輛不知來路的汽車,開往不知哪裡去呢?
阿圓老晚才回家。我沒吃晚飯,也忘了做。阿姨買來大塊嫩牛肉,阿圓會烤,我不會。我想用小火燉一鍋好湯,做個羅宋湯,他們兩個都愛吃。可是我直在焦慮,什麼都忘了,只等阿圓回來為我解惑。
我自己飯量小,又沒胃口,鍾書老來食量也小,阿圓不在家的日子,我們做晚飯只圖省事,吃得很簡便。阿圓在家吃晚飯,我只稍稍增加些分量。她勞累一天,回家備課,改卷子,總忙到夜深,常說:「媽媽,我餓飯。」我心裡抱歉,記著為她做豐盛的晚飯。可是這一年來,我病病歪歪,全靠阿圓費盡心思,也破費功夫,為我們兩個做好吃的菜,哄我們多吃兩口。她常說:「我讀食譜,好比我查字典,一個字查三種字典,一個菜看三種食譜。」她已學到不少本領。她買了一隻簡單的烤箱,又買一隻不簡單的,精心為我們烤制各式鮮嫩的肉類,然後可憐巴巴地看我們是否欣賞。我勉強吃了,味道確實很好,只是我病中沒有胃口(鍾書病後可能和我一樣)。我怕她失望,總說:「好吃!」她帶信不信地感激說:「娘,謝謝你。」或者看到爸爸吃,也說:「爸爸,謝謝你。」我們都笑她傻。她是為了我們的營養。我們吃得勉強,她也沒趣,往往剩下很多她也沒心思吃。
我這一整天只顧折騰自己,連晚飯都沒做。准備午飯用的一點蔬菜、幾片平菇、幾片薄薄的裡脊是不經飽的。那小鍋的飯已經讓我吃掉半碗了,阿圓又得餓飯。而且她還得為媽媽講許多道理,叫媽媽別胡思亂想,自驚自擾。
她說:「山上開會說不定要三天。」
「住哪兒呢?毛巾、牙刷都沒帶。」
她說:「招待的地方都會有的。」還打趣說:「媽媽要報派出所嗎?」
我真想報派出所,可是怎麼報呢?
阿圓給我愁得也沒好生吃晚飯。她明天不必到學校去,可是她有改不完的卷子,備不完的功課。晚上我假裝睡了,至少讓阿圓能安靜工作。好在明天有她在身邊,我心上有依傍。可是我一夜沒睡。
早起我們倆同做早飯。早飯後她叫我出去散步。我一個人不願意散步。她洗碗,我燒開水,灌滿一個個暖瓶。這向例是鍾書的事。我定不下心,只顧發呆,滿屋子亂轉。電話鈴響我也沒聽到。
電話是阿圓接的。她高興地喊:「爸爸!」
我趕緊過來站在旁邊。
她說:「嗯......嗯......嗯......嗯......嗯。」都是」嗯」。然後掛上電話。
我著急地問:「怎麼說?」
她只對我擺擺手,忙忙搶過一片紙,在上面忙忙地寫,來不及地寫,寫的字像天書。
她說:「爸爸有了!我辦事去。」她兩個手指頭點著太陽穴說:「別讓我混忘了,回來再講。」
她忙忙地掛著個皮包出門,臨走說:「娘,放心。也許我趕不及回來吃飯,別等我,你先吃。」
幸虧是阿圓接的電話,她能記。我使勁兒叫自己放心,只是放不下。我不再胡思亂想,只一門心思等阿圓回來,乾脆丟開工作,專心做一頓好飯。
我退休前曾對他們許過願。我說:「等我退休了,我補課,我還債,給你們一頓一頓燒好吃的菜。」我大半輩子只在抱歉,覺得自己對家務事潦草塞責,沒有盡心盡力。他們兩個都笑說:「算了吧!」阿圓不客氣說,「媽媽的刀工就不行,見了快刀子先害怕,又性急,不耐煩等火候。」鍾書說:「為什麼就該你做菜呢?你退了,能休嗎?」
說實話,我做的菜他們從未嫌過,只要是我做的,他們總叫好。這回,我且一心一意做一頓好飯,叫他們出乎意外。一面又想,我准把什麼都燒壞了,或許我做得好,他們都不能准時回來。因為——因為事情往往是別扭的,總和希望或想像的不一樣。
我做的飯真不錯,不該做得那麼好。我當然失望的很,也著急得很。阿圓叫我別等她,我怎能不等呢。我直等到將近下午四點阿圓才回家,只她一人。她回家脫下皮鞋,換上拖鞋,顯然走了不少路,很累了,自己倒水喝。我的心直往下沉。
阿圓卻很得意地說:「總算給我找著了!地址沒錯,倒了兩次車,一找就找到。可是我排了兩個冤枉隊,一個隊還很長,真冤枉。挨到我,窗口裡的那人說:"你不在這里排,後面。"他就不理我了。"後面"在哪裡呢?我照著爸爸說的地方四面問人,都說不知道。我怕過了辦公時間找不到人,忽見後面有一間小屋,裡面有個人站在窗口,正要關窗。我搶上去問他:"古驛道在哪兒?"他說:"就這兒。"喔!我鬆了好大一口氣。我怕記忘了,再哪兒找去。」
「古驛道?」我皺著眉頭摸不著頭腦。
「是啊,媽媽,我從頭講給你聽。爸爸是報到以後搶時間打來的電話,說是他們都得到什麼大會堂開會,交通工具各式各樣,有飛機,後火車,有小汽車,有長途汽車等等,機票、車票都搶空了,爸爸說,他們要搶早到會,坐在頭排,讓他們搶去吧,他隨便。他選了沒人要的一條水道,坐船。爸爸一字一字交待得很清楚,說是」古驛道」。那個辦事處窗口的人說:」這會兒下班了,下午來吧。」其實離下班還不到五分鍾呢,他說下午二時辦公。我不敢走遠,近處也沒有買吃的地方。我就在窗根兒底下找個地方坐等,直等到兩點十七八分,那人才打開窗口,看見我在原地等著,倒也有些抱歉。他說:」你是家屬嗎?家屬只限至親。」所以家屬只你我兩個。他給了那邊客棧的地址,讓咱們到那邊去辦手續。怎麼辦,他都細細告訴我了。」
阿圓說:「今天來不及到那邊兒去辦手續了,肯定又下班了。媽媽,你急也沒用,咱們只好等明天了。」
我熱了些肉湯讓阿圓先點點飢,自己也喝了兩口。我問:「」那邊」在哪兒?」
阿圓說:「我記著呢。還有羅羅嗦嗦許多事,反正我這兒都記下了。」她給我看看自己皮包里的筆記本。她說:「咱們還得把現款和銀行存單都帶上,因為手續一次辦完,有餘退還,不足呢,半路上不能補辦手續。」
我覺得更像綁架案了,只是沒敢說,因為阿圓從不糊塗。我重新熱了做好的飯,兩人食而不知其味地把午飯、晚飯並作一頓吃。
我疑疑惑惑地問:「辦多長的手續呀?帶多少行李呢?」
阿圓說:「洗換的衣服帶兩件,日用的東西那邊客棧里都有,有了錢就行,要什麼都有。」她約略把她記下的羅羅嗦嗦事告訴我,我不甚經心地聽著。
阿圓一再對我說:「娘,不要愁,有我呢。咱們明天就能見到爸爸了。」
我無奈說:「我怕爸爸要急壞了——他居然也知道打個電話。也多虧是你接的。我哪裡記得清。我現在出門,路都不認識了,車也不會乘了,十足的飯桶了。」
阿圓縮著脖子做了個鬼臉說:「媽媽這只飯桶里,只有幾顆米粒兒一勺湯。」我給她說得笑了。她安慰我說:「反正不要緊,我把你安頓在客棧里,你不用認路,不用乘車。我只能來來往往,因為我得上課。」
阿圓細細地看她的筆記本。我收拾了一個小小的手提包,也理出所有的存單,現款留給阿圓。
第二天早餐後,阿圓為我提了手提包,肩上掛著自己的皮包,兩人乘一輛計程車,到了老遠的一個公交車站。她提著包,護著我,擠上公交車,又走了好老遠的路。下車在荒僻的路上又走了一小段路,之間路旁有舊木板做成的一個大牌子,牌子上是小篆體的三個大字:「古驛道」。下面有許多行小字,我沒帶眼鏡,模模糊糊看到幾個似曾見過的地名,如灞陵道,咸陽道等。阿圓眼快,把手一點說:「到了,就是這里。媽媽,你只管找號頭,311,就是爸爸的號。」
她牽著我一拐彎走向一個門口。她在門上一個不顯眼的地方按一下,原來是電鈴。門上立即開出一個窗口。阿圓出示證件,窗口關上,門就開了。我們走入一家客棧的後門,那後門也隨即關上。
客棧是坐北向南的小樓,後門向南。進門就是櫃台。
阿圓說:「媽媽,累了吧?」她在櫃台近側找到個坐處,叫媽媽坐下,把手提包放在我身邊。她自己就去招呼櫃台後面的人辦手續。先是查看種種證件,阿圓都帶著呢。掌櫃的仔細看過,然後拿出幾份表格叫她一一填寫。她填了又填,然後交費。我暗想,假如是綁匪,可真是官派十足啊。那掌櫃的把存單一一登記,一面解釋說:「我們這里房屋是簡陋些,管理卻是新式的;這一路上長亭短亭都已改建成客棧了,是連鎖的一條龍。你們領了牌子就不用再交費,每個客棧都供吃、供住、供一切方便。旅客的衣著和日用品都可以在客棧領,記帳。旅客離開房間的時候,把自己的東西歸置一起,交給櫃台。船上的旅客歸船上管,你們不得插手。住客棧的過客,得遵守我們客棧的規則。」他拿出印好的一紙警告,一紙規則。
警告是紅牌黑字,字很大。
(一)順著驛道走,沒有路的地方,別走。
(二) 看不見的地方,別去。
(三) 不知道的事情,別問。
規則是白紙黑字,也是大字。
(一) 太陽落到前艙,立即回客棧。驛道荒僻,晚間大門上閂後,敲門也不開。
(二) 每個客棧,都可以休息、方便,進餐,勿錯過。
(三) 下船後退回原客棧。
掌櫃的發給我們各人一個圓牌,上有號碼,北面叫我們按上指印,一面鄭重叮囑,出入總帶著牌兒,守規則,勿忘警告,尤其是第三條,因為最難管的是嘴巴。
客棧里正為我們開飯,叫我們吃了飯再上路。我心上納悶,尤其是那第三條警告叫人納悶。不知道的事多著呢,為什麼不能問?問了又怎麼樣?
我用手指點紅牌上的第三條故意用肯定的口氣向掌櫃的說:「不能用一個問字,不能打
一個問號。」我這樣說,應該不算問。可是掌櫃的瞪著眼警告說:「你這話已經在邊緣上了,小心!」我忙說:「謝謝,知道了。」
阿圓悄悄地把我的手捏了一捏,也是警告的意思。飯後我從小提包里找出一枚別針,別在衣袖上,我往常叫自己記住什麼事,就在衣袖上別一枚別針,很有提醒的作用。
櫃台的那一側,有兩扇大門。只開著一扇,那就是客棧的前門。前門朝北開。我們走出前門,頓覺換了一個天地。
第二部:我們仨失散了(二)
(二) 驛道上相聚
那裡煙霧迷濛,五百步外就看不清楚;空氣鬱塞,叫人透不過氣似的。門外是東西向的一道長堤,沙土築成,相當寬,可容兩輛大車。堤岸南北兩側都砌著石板。客棧在路南,水道在路北。客棧的大門上,架著一個新刷的招牌,大書「客棧」二字。道旁兩側都是古老的楊柳。驛道南邊的堤下是城市背面的荒郊,雜樹叢生,野草滋蔓,爬山虎直爬到驛道旁邊的樹上。遠處也能看到一兩簇蒼松翠柏,可能是誰家的陵墓。驛道東頭好像是個樹林子。客棧都籠罩在樹林里似的。我們走進臨水道的那一岸。堤很高,也很陡,河水靜止不流,不見一絲波紋。水面明凈,但是雲霧蒙蒙的天倒映在水裡,好像天地相向,快要合上了。也許這就是令人覺得透不過氣的原因。順著蜿蜒的水道向西看去,只覺得前途很遠很遠,只是迷迷茫茫,看不分明。水邊一順溜的青青草,引出綿綿遠道。
古老的柳樹根,把驛道拱壞了。驛道也隨著地勢時起時伏,石片砌的邊緣處,常見塌陷,所以路很難走。河裡也不見船隻。
阿圓扶著我說:「媽媽小心,看著地下。」
我知道小心。因為我病後剛能獨自行走。我步步著實地走,省得阿圓攙扶,她已經夠累的了。走著走著——其實並沒有走多遠,就看見岸邊停著一葉小舟,趕緊跑去。
船頭的岸邊,植一竿撐船的長竹篙,船纜在篙上。船很小,倒也有前艙、後艙、船頭、船尾;卻沒有舵,也沒有槳。一條跳板,搭在船尾和河岸的沙土地上。驛道邊有一道很長的斜坡,通向跳板。
阿圓站定了說:「媽媽,看那隻船梢有號碼,311,是爸爸的船。」
我也看見了。阿圓先下坡,我走在後面,一面說:「你放心,我走得很穩。」但是阿圓從沒見過跳板,不敢走。我先上去,伸手牽著她,她小心翼翼地橫著走。兩人都上了船。
船很乾凈,後艙空無一物,前艙鋪著一隻干凈整體的床,雪白的床單,雪白的枕頭,簡直像在醫院里,鍾書側身卧著,腹部均勻地一起一伏,睡得很安靜。
我們在後艙脫了鞋,輕輕走向床前。只見他緊抿著嘴唇,眼睛裡還噙著些淚,臉上有一道淚痕。枕邊搭著一方干凈的手絹,就是他自己帶走的那條,顯然已經洗過,因為沒一道摺痕。船上不見一人。
該有個撐船的艄公,也許還有個洗手絹的艄婆。他們都上岸了?(我只在心裡捉摸)
我摸摸他額上溫度正常,就用他自己的手絹為他拭去眼淚,一面在他耳邊輕喚「鍾書,鍾書」。阿圓乖乖地挨著我。
他立即睜開眼,眼睛睜得好大。沒了眼鏡,可以看到他的眼皮雙得很美,只是面容顯得十分憔悴。他放心地叫了聲「季康,阿圓」,聲音很微弱,然後苦著臉,斷斷續續地訴苦:「他們把我帶到一個很高很高的不知哪裡,然後又把我弄下來,轉了好多好多的路,我累得睜不開眼了,又不敢睡,聽得船在水裡走,這是船上吧?我只愁你們找不到我了。」
阿圓說:「爸爸,我們來了,你放心吧!」
我說:「阿圓帶著我,沒走一步冤枉路。你睜不開眼,就閉上,放心睡一會兒。」
他疲勞得支持不住,立即閉上眼睛。
我們沒個坐處,只好盤膝坐在地下。他從被子側邊伸出半隻手,動著指頭,讓我們握握。阿圓坐在床尾抱著他的腳,他還故意把腳動動。我們三人又相聚了。不用說話,都覺得心上舒坦。我握著他的手把臉枕在床沿上。阿圓抱著爸爸的腳,把臉靠在床尾。雖然是在古驛道上,這也是合家團聚。
我和阿圓環視四周。鍾書的眼鏡沒了,鞋也沒了。前艙的四壁好像都是裝東西的壁櫃,我們不敢打開看。近船頭處,放著一個大石礅。大概是鎮船的。
阿圓忽然說:「啊呀,糟糕了,媽媽,我今天有課的,全忘了!明天得到學校去一遭。」
我說:「去了也來不及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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